7 太阳

    7

    渐渐入夏的夜晚还比较凉爽，小学早早放了学回家吃完饭，尹淇出门溜达，顺手从路边捡了根樟树枝，带着它悄咪咪走到城中村居民楼间的一层小平房窗户边，抬手用它扒拉木格子玻璃窗户。

    “咔哒，咔哒..”

    “尹淇你干嘛呢！”

    尹淇做贼心虚，吓了一跳赶紧回过头来。发现是顾遥，长舒一口气，又不得不压着声音怪她，“哎呀！你吓死我了！嘘...”说着比了根手指在唇上。

    顾遥搭了搭她的肩，两人对视点了点头，摸到门口笔直贴着墙一人站一边。尹淇举起树枝，像电影里特工举着把枪似的，看了看顾遥。顾遥比了个有模有样的手势，尹淇伸出树枝。“磕，磕，磕。”

    屋子里传来木凳在水泥地上摩擦的声音，脚步声向门口走来。尹淇和顾遥憋着一股劲儿，紧张地看光如细丝从渐开地门缝里透出来。

    “啊！！！”两个小孩齐声尖叫。吓得前来开门的黝黑中年男人顿了一步，随即皱起眉来。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..”她们已经做好了大笑的准备，抬眼却发现是个表情严肃胡子拉碴的男人，笑容顿时凝在脸上，声音被掐得像蚊子叫。

    “你们在这里干嘛？”男人眼角向下耷拉，对小朋友来说有点凶。

    尹淇赶紧把树枝藏到身后，支吾说：“那个..叔叔，我们来找徐晚夕出去玩..”

    “晚晚还在吃饭。”男人侧身，尹淇便看见徐晚夕正从餐桌上向门这边张望。她笑起来，招招手示意她们进来，“你们怎么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来找你玩啊！”

    屋子很小，四面的墙上泛着发黄的水渍，天花板中央吊下一根电线连着个昏黄的白炽灯泡。一张床，几个小柜子，灶台摆在窗户边上，熏得窗子和边上的墙都沾了油烟，床和灶台间的空隙里摆了张掉漆的红方桌，这便是徐晚夕的餐桌和书桌了。尹淇似乎没见着卫生间，不过门口花坛边的地上接了根水管，从边上摆着的红色塑料桶看来，那应该是洗衣服的地方。

    徐晚夕吃东西慢条斯理，她和顾遥晃晃悠悠站着等怎么瞧着都不自然，于是一边接着徐晚夕她爸的一些问话老老实实回答，一边就在桌边的床上坐了下来。

    这才刚碰到床两秒，桌另一边的老太太便叫起来，“嗳，你们两个小孩别坐床上，脏兮兮的。”

    尹淇连忙触电一般弹起来，双手怎么摆都不是。

    “吃东西还是要慢慢来才好。”男人手捧着碗说。

    徐晚夕两口扒完碗里的饭，简短说了句，“作业已经做完了。我一会儿就回来。”拉起尹淇就往外跑。

    尹淇被牵着手，担忧地问：“刚才那是你奶奶吗？她好像不高兴了。”

    徐晚夕只顾向前跑，说：“别理她。”

    跑过图书馆，接上在那里等着的周易，跑过广场，跑过小池塘，跑到广场边的小牛头山上看弯弯的月亮。四个小孩的精力仿佛用不完，打闹着嘿咻嘿咻爬到山顶，玩到打起哈欠来才想到要回家。

    晚风里的徐晚夕勾了勾尹淇的小拇指，“她们先回去，你陪我再待一会儿，好吗？”

    “晚风啊~~~”

    尹淇的车载音乐切到一首从没听过的歌，旋律像是几十年前的风格，女声婉转，意外好听。她将车窗降下来一些，吹着风开过图书馆，开过老广场，开过小池塘，开过小牛头山，上到高速路，追着月的方向开往南城。

    虽说这次回来遇到了这么不吉利的事，她也不好再多请几天假，一想到明早又要去上班就丧气。虽说这年头上岸了公务员工作稳定，是多少人羡慕地铁饭碗，可她心里却总像是缺了点什么。

    这种空虚就像拔完牙的缺口，空洞的神经痛，而她总找不到那个缺的位置在哪。按部就班，平凡顺遂的人生怎么会有缺口呢？

    透过十几年的人生，后知后觉地被质问。尹淇找不到缺口，就像徐晚夕找不到圆满一样。

    “你mama一定很漂亮。”尹淇看着身边眉清目秀的女孩，忍不住想象。夜晚的山顶上，他们在两条平行的大理石长凳上躺下，皮肤贴着含凉的石头，呼吸渐渐平缓下来。

    徐晚夕就笑笑，沉默的看了会儿夜空，低声像在许愿道：“我想去找mama。”

    “她在哪里？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..”徐晚夕吸了吸鼻子，尹淇转过头去确认她没有哭。“我爸妈离婚了。我跟爸爸。”聊起家里的事，她的神色一点不像个孩子。

    “...”尹淇口拙，只知道离婚对小孩来说是件极恐怖的事：“那你..一定很想她吧..”

    “他们不让我见她。两年没见了。”徐晚夕翻了个身，枕着胳膊侧面对着尹淇。

    尹淇爸妈虽然不时吵吵架，但总的说起来依然算是美满和睦的一家子。她张张嘴想要安慰她，忽然又吐不出话来，不多的小学词汇量里第一时间跳出来的是同情，惭愧紧随其后。“别难过了...”徐晚夕的眼里有许多成熟而交错的东西，对尹淇而言谈理解为时尚早。

    徐晚夕似乎不介意。她支起身体，步伐轻盈地拉起她一起下山。两只温暖柔软的小手牵在一起，摇摇晃晃地走下山去。

    “尹淇你就像太阳一样。”徐晚夕忽然又说。

    “你是说我开朗吗？哈哈。”

    “不..”

    “那是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你，温暖，明亮，有你在的时候好像没有黑夜一样。万物都可以生长。”她顿了顿，好像有点惋惜，“可是有你的时候也找不到月亮了。”

    尹淇听不懂她说的，但惊觉文字竟然可以这么动听。相较之下平时一起玩的同学朋友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婴语了。

    “嗯..有时候太阳没落山还是可以看到浅浅的月亮的！”她想起来有时候找到蓝天里淡白透明的月时，咋咋呼呼指给mama看，像寻到了宝一般得意。

    日月同辉的晨昏美好，可惜短暂。徐晚夕这样想着，踏下最后一节台阶。“好啦，差不多要回家啦。”她开口道别。

    “嗯，白白啦。”尹淇挥挥手，“周一学校见哦。”

    “嗯。再见。”她转过头去，预期到回家后男人的责问，轻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晚晚！”

    忽然又被叫住，她回头望去。

    数十米之外的她的太阳在橙色的路灯下，双手作喇叭状傻乎乎地冲她大喊：“等过两个月考完新世纪初中了，我们一起去找你mama吧！”

    “噗，”她忍不住笑了，难得也傻乎乎地有样学样，双手拢到面前，“好啊！约好了哦！”

    “我们一定都能考上的！”

    “好了啦，快回去睡觉！”她转身继续走，却低头笑个不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