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饕餮》（伏石）
若要让石刈亚璃依将亲自养着的男人拱手让给他人，那她说什么也不会愿意的。 石刈亚璃依就是石刈亚璃依，最普通的两性关系，有大量情侣间的互动。 他喜欢金黄灿灿的炸鸡，外卖到家的不够新鲜，亚璃依的手艺却越来越好。他喜欢面包糠的颗粒与口腔发生轻微摩擦的感觉，喜欢牙齿毫不费力地扯下鸡rou，再用舌头吮吸爆开的汁水。他也喜欢牛排料理，从三分熟到十分熟都可以接受。他喜欢咬肌对抗筋膜终至撕裂的感觉，告诉他自己尚有力量。带血的牛rou第一眼使他稍有不适，但rou入口即化的鲜嫩总是令人心醉。他喜欢寿司上的三文鱼、日式咖喱饭中的土豆、拉面上的叉烧、海苔与鸣门卷。他向往电视剧主人公在警局吃上的那一碗猪排饭，但亚璃依的猪排也已经炸得恰到好处。 他喜欢品尝各式和果子，草莓大福和羊羹，红豆馅的铜锣烧和鲷鱼烧，各种街边手工制作的老字号，比起造型他更关注味道，就着热茶或者不搭配他都喜欢。红丝绒蛋糕、奶油泡芙，还有巧克力布朗尼，名字好听味道也喜人。他尤其喜欢伯爵红茶蛋糕，淡淡的茶香和甜蜜完美结合，蛋糕胚里的茶粒更丰富了口感。还有许许多多的地方特产在他的心愿单上，亚璃依外出参加签售会时特地带回来的地方特产，他一口气能吃掉大半盒。 甜食他来者不拒，不用担心损害健康，他的身体指数出乎意料地健康和稳定，腰腹苗条得让亚璃依嫉妒。约会时亚璃依曾说女孩子有两个胃，一个留给正餐另一个则留给甜食，他频频点头，开心地解决掉了亚璃依吃不下的那份栗子蒙布朗。直到很久很久以后，他才忽然想到亚璃依是不是故意多点了一份。 他一周要去几次便利店，从家出发只需要步行两分钟的路程，往左是7－11，往右则是罗森，他迫切得脚步不停。他喜欢便利店每季度推出的特质饭团和便当，凌晨两点时他牵着赶完稿的亚璃依的手出门吃关东煮，必点萝卜、海带、鸡蛋和鱼丸。他喜欢巧克力味的pocky而亚璃依喜欢抹茶味的，他笑着说希望有适合情侣的混合涂层。他喜欢尝试各种口味的薯片，将包装用优雅的方式撕开，以免弄脏手指。他喜欢薯片搭配着苏打水。 他喜欢黄油味饼干、海盐芝士味饼干、单面涂层饼干、双层夹心饼干、圆形饼干、方形饼干、棒状饼干。亚璃依最擅长的是玛格丽特曲奇。他会用苏打饼干泡牛奶、涂果酱，还会用牛奶手指饼干偷偷泡着亚璃依的黑咖啡吃。他唯独吃不得苦的东西。 他对各国料理都非常好奇，泰餐、中餐、意餐、法餐……但亚璃依说他不能经常出门，可能会遭遇到图谋不轨的人，而他们常常搬家，定居的地方距离大都市越来越偏远，这就成了他心中的遗憾。 “我想要K多吃我做的菜。”亚璃依在他面前越来越多撒娇。他回答好的，他们可以在家吃寿喜锅，吃大阪烧，吃烤rou和披萨，吃炒面和煎饺。 他喜欢食物，他需要食物，他无法想象没有食物、无法进食的日子。 吃，是活着的证明。 进食，是生命力量的来源。 在这个星球上的数以亿计的生命，为了生存下去，每天都在以各种形式不断地进食。 只有在咀嚼的时候，他才觉得自己活着，只有感受到各种不同的味道时，他才觉得自己在幸福地活着。 他似乎天赋异禀，能够源源不断进食，但身体从来不会亮起红灯。他想自己的皮肤下面应该也有个胃部，在那里不断塞下食物的同时，他整个人仿佛也变成了一个逐渐被满满充盈着的容器。 但填充不是永久的，每当食物消化完后他就空了。吃，他需要不断地吃，不断地接受味觉的刺激，永远不要停下来。 他永远不会满足。 填满他的不应该是——亚璃依的爱吗？女人从后面抱上来，捏着他皮rou紧实的侧腰。“无论吃多少都不会变胖，真让人羡慕啊K老师。” “你看，你脸上的线条还是那样消瘦，是嫌弃我做的饭不好吃吗？还是担心我养不起你？” “不是这样的，亚璃依。”他急急辩解，亚璃依挑眉，接着又问：“那么如果有人做了一道让你觉得举世无双的美味时，你会不会转而爱上那个人？” 她敏锐地盯着他，他被她看着，心慌得说不出一句话来。“这似乎是一个满是陷阱的问题，亚璃依。”女人噗嗤一笑，手点在他的唇珠。 “开玩笑的。” “我只会承认一种情况……除非对方是在你失去记忆前对你很重要的人。” “真是的……我害怕你想起来，又需要你想起来。” 那些话更像自言自语，她的话题转得飞快，即刻又说起今晚要用的崭新浴球：一层又一层的颜色好像散开来的礼带，柑橘味道混合着清甜花香，气氛稍显暧昧，却不至于放浪。如往常一般，他们坐在浴缸里共浴，亚璃依往他身上涂女孩子喜欢的水果味沐浴油。 “新闻里天天都在说什么戒糖、低碳水健康饮食，我也是只要吃些乱七八糟就会反应在身上的类型，但K你的皮肤也太好了吧。” “你——真的是人类吗？” 他在前，亚璃依在后。这句话令他蓦地瞪大眼睛，还来不及多想什么，两团软糯的白色麻薯就在他的背上滑来滑去，透明的油液在皮肤之间流淌，很快甜蜜的果味就在氤氲水汽中彻底释放。 凑过来的亚璃依对他附耳叹息：“……无论如何，你将会是我最伟大的杰作。” 杰作——那是说即将诞生于世的一本传奇之书。亚璃依是写作的，并且她说他也曾经是以笔为生的，可是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。没关系的，他们有时间慢慢来。亚璃依买来各种钢笔、稿纸，问他哪一种用得顺手。 他一一上手试了，本能促使他在纸上写下一种无法识别的扭曲文字，活像飘在水里的水黾。想要阅读这种文字，亚璃依推测他的家中一定会有一份解码信息表。但他已然不记得自己的住处。最后他微微摇晃着脑袋，央求的目光落在不远处桌子上的包装盒上。 他很快又饿了，想吃亚璃依顺路捎回来的甜甜圈。 他吃甜甜圈的样子很有童趣，先挑上面的彩色迷你糖粒吃，然后伸出舌尖舔一圈粉红色的草莓味涂层，最后从中间任意处把甜甜圈小口咬断。 “可爱……也很优雅……但是似乎和我理想中的不太一样。”亚璃依撑着下巴，眼睛亮闪闪的。 “关于过去的我的想象吗？”他又拿出一个巧克力涂层上画着红色覆盆子味线条的甜甜圈，上面还点缀着半月形的黄色谷物脆片。他突然不太舍得下口，举起来放在一只眼睛前，从那个洞里观察亚璃依。 “你想像中的我，是什么样子？”他温和地问，指腹黏上融化的巧克力。 “至少和甜食联系不起来。但是，作为纪实作家，我想我能够接受你所有的模样。” 怦！他的心重重撞击胸膛。“也许以前……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。”他指的是从她那里听说的可怜编辑的故事。 “那简直太酷了，杀手与作家的双面人生。”她漂亮的圆眼睛弯成月牙。“吃饱了吗？饱腹感能让你恢复记忆吗？” “谢谢。”他干巴巴地道歉。 “我想也是，重点大概完全错了，这些东西应该和你的过去没什么联系。你的生活里……没有甜食……不，不仅仅是这样……可能你的生命与过量的糖分、欢快的潮流还有斑斓的色彩无关……也可能你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，一生贯彻拒绝食品添加剂的天然有机主义……神秘……太令我着迷了，K老师。” 亚璃依皱着眉毛，唇角却是上扬的：“我爱你爱到不可自拔。” “宇宙。”他突然说。 甜甜圈他吃了四个，还剩一个有着镜面涂层的，颜色近似于人类观察到的邈邈星河。 “这可能是宇宙的形状。”他举起甜甜圈示意。 亚璃依愣了一下：“对呀，我觉得你更有可能是个来自银河的旅人，毕竟那些书生动得如你亲眼所见。”她说：“你想起来关于宇宙的事情吗？”她说：“宇宙的中间有个空洞？但我不记得你的书里有这样写过。” 他垂下眼睛，沉默了很久。在这次长长的思考最后，甜甜圈缓缓降落在他的胸口。 “空洞……就在这里。”他用突然变得麻木的声音说，胸腔格外明显地起伏。 “就像是一种……饥渴。” 后来他们又搬家了，在一个信息非常落后的小岛上，伏井出K曾经的名声在这里亦不复响亮。这里有足够的海产品、雨水、还有黏人的流浪猫，个个吃得皮毛油光滑亮。 他们收养了一只黑色的猫咪叫贝贝，贝贝的名字源自一个灵魂深处的音节。他说贝贝像亚璃依，像她娇小、灵敏、聪慧。她却说不对，贝贝明明是和他一样慵懒，更重要的是，他们有着形状相似的眼睛。 亚璃依有一天说，要不要试试在吃东西的时候打开直播？“不是为了让K出卖色相赚钱哦。”她解释道，“我会遮住你的上半张脸，处理你的声音，但如果是很熟悉你的人，总能够认出你来吧。”岛上的网路比老奶奶的步子还慢，直播间的弹幕总有延迟，他带着巴洛克风格的面具，穿着宽松的家居服，忽略掉所有的杂音，专心于手中的美食。 有弹幕刷过：“喂，能不能不要吃得这么斯文！”也有弹幕说，“只看下半张脸也觉得是个帅气的绅士呢”。“一定是个池面吧wwwww心动了！”于是亚璃依的纤纤玉手刻意出镜，宣示主权。 弹幕sao动起来的时候，门被隔壁的邻居敲响。那个年轻的烹饪手艺人送来一份自制的料理，亚璃依便送到了伏井出K面前。 只是一份卖相普通的炒饭，米饭裹着蛋液，与豌豆、胡萝卜、虾仁还有叫不出名字的特色海鲜拥抱在一起，热气袅袅勾人食欲。他怀着对所有食物的尊重舀起一勺放进嘴里，刹那之间，眼神就经历了由震惊到不可思议到感动肺腑的切换。 太好吃了，他在心里说，双眼竟然都湿润了。他很快就吃完了，下播之后告诉亚璃依他还想吃。 “真的很好吃的。”他不停强调，时而舔舔唇角。亚璃依吻住了她，用一个深吻蘸取他口腔中的味道。 “也不过如此。”她气呼呼地评价。 他问亚璃依，可以见见那个人吗？可以再请他做一次这么好吃的东西吗？ 警铃大作。“那么就像我曾经问过你的那样，你会因为一个人做的食物而爱上一个人吗？如果各式各样的人做的东西也各种各样，你会随随便便移情别恋吗？”亚璃依不由自主加重了音量，“你爱我，因为我会做东西给你吃、花钱给你买食物吃吗？” “……我想不是那样的。你想得太夸张了。好吃的东西也许会让我对某个人产生好感，但那绝对和我对你的感情是不一样的。” “你是不是偷偷恢复记忆没有告诉我？总觉得你变成了会花言巧语的男人了。” “绝对没有。” “要抓住男人的心就要抓住他的胃，这还真是金玉良言呢。我爱你，K老师，请你永远不要离开我好吗？” “现在的我的话，就算是你以前的爱人，我也不会把你让给她的。” 亚璃依踮起脚尖用力搂过他的脖子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。“我也是从小听着童话故事长大的女孩子，当然幻想过那些罗曼蒂克的剧情……自从遇见了你，我觉得我真的成为了一个故事的主角……” “……只不过在这个故事里，我才是王子，而你是沉睡的公主。” “记忆沉睡的公主吗？” 亚璃依眉开眼笑：“你真的很聪明，K老师。” 他们不时直播，等待中伏井出K的“故人”却一个都没有出现。最后伏井出K的事情以失踪结案，银河勇士的故事成为绝唱，传奇科幻小说家的故事逐渐变成鲜有人知的都市怪谈。 贝贝活到了长寿的二十二岁，亚璃依的后半生一直和伏井出K在这个岛上，直至她归为黄土。伏井出K对她一生不离不弃，忠贞不二，只是不能与她共享自然流逝的时光。他的记忆没有恢复，那本她心心念念的纪实文学最终未能问世。 临终前，她还是担心得不得了，叫他一定照顾好自己，一定要好好吃饭。她想为他再做一次饭，却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了。 “……你果然是……来自银河的公主吧……你不会变化，而我不能永远陪伴着你……” “……在我之后，去寻找那个……能满足你的人……” 她恨不能拽他一起躺入坟墓，她终要放手。 “……亚璃依，我不会的。”他静静地流淌着眼泪，在心中发着誓言，他愿意为她忍受饥饿，忍受空虚，忍受身体和灵魂的空洞，纵然亚璃依终其一生也没有成功将它补上。 她，石刈亚璃依，也并不是那个命中注定会拯救他的王子。 在停止进食一段时间以后，他陷入了长眠。 在小岛中心废弃的塔楼地下有着一位沉睡的睡美人，等待在漫长时间之后，他的王子将他拯救。 （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