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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上勿念

    第二日一早,一无所知的全才却才将皇上昨日写的信送达万寿园太后手中。

太后正在与安宁夫人摸叶子牌,玩得不亦乐乎,

文墨一听是皇上送来的信,本要从飞星姑姑手中接过,太后专心盯着叶子牌,随口道:“叫晗蕊给哀家念念,皇上许多年未曾给哀家写信了……”

说着便捂着嘴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会儿。

陆晗蕊身子依旧在烧热,早起服了药,又灌了许多热水,还是有些昏昏沉沉。

人就跟一根弦子似的,绷得太紧会断,放得太松又会塌下去,她觉得自己入宫这两年大约是绷得过紧,昨日夜里皇上一字一句,竟叫她整个人骤然就恍惚了。

往常用药灌水就好的小病,如今却叫她分外难受。

她从飞星姑姑手中接过那封信,展开,看着金龙纹宣纸上的笔迹,轻声念了,不过是同太后说些宫里的琐事,语句平常,最后说要太后保重身体,落笔处,用朱笔看似随意地勾了一朵小石榴花。

看着那朵小石榴花,她嘴唇颤了颤,两滴泪水垂落在花上,霎时就晕开了。

她连忙眨眨眼睛,悄无声息地抬手擦了擦眼,飞星姑姑瞧着,问她:“这是怎么了?”

“眼里进灰了。”陆晗蕊说着,又用力地揉了揉,直到把眼睛揉红了,好叫人看不出她的失态。

“大过年的,一早就流泪,晦气。”

安宁夫人白白送了一张索子给太后,正郁闷着呢,见陆晗蕊那个臭丫头抹泪,更觉得是她给自己带的霉运,张口就埋怨。

文墨轻声道:“娘……”

太后笑了笑,从安宁夫人手旁的小碟子里摸走最后一块碎银,瞧着自己碟子里堆的满满的碎银,冲着飞星笑道:“过年的红包总算有着落了。”

飞星也笑了笑,太后又看看已经将信折好的陆晗蕊,吩咐道:“你代哀家的笔,给皇上回个信儿去。”

文墨一听,那还了得,忙放下手中的牌:“奴才去回吧,有文墨陪着您,皇上也能放心些。”

“你坐下,和安宁夫人一道陪着哀家说说话!”

太后笑着叫旁的宫女端来冬日的果品和rou脯,又摸起了叶子牌,安宁母女不好的拂了太后的意,心猿意马地又陪她玩了好一会儿。

陆晗蕊拿着那封信走到书桌旁,慢吞吞地磨墨润笔,笔尖蘸满了墨汁,思索良久,墨干了又干,才慢慢落笔,写下——

“哀家已阅,一切安好,皇上勿念。”

想了想,同样在落款处勾了一朵微不起眼的墨色小花。

写完墨干之后,才捧到太后跟前,给她亲自阅过。

太后正忙着摸牌,随意看了一眼,挥挥手:“得了,让殿外的送信的太监回皇上去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陆晗蕊装好信,却不知太后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,分明是不想让她伴在皇上身侧,才将她带来万寿园,

可太后明知这是皇上故意借写信来招她,还叫她回信……

她揣着信走到外殿,全才一见她,马上上前来作了个揖:“晗蕊姑娘!”

陆晗蕊将信递给他,全才比皇上要迟了一些,还不知道皇上已不想再见她,全才送信回去,定又会被皇上一顿训诫。

想来,还真是对不住他。

全才接过信,又突然想起了什么,忙从怀里摸出一块牌子,塞进她手里。

陆晗蕊垂眼看了看,不知是什么。

全才笑着小声道:“奴才一直没寻着机会给您,之前皇上不是许您的堂妹陆漪兰葬入宫女墓么?这是出入玉寒宫的令牌,晗蕊姑娘您逢年过节都可去扫墓。”

全才见晗蕊姑娘攥紧令牌,身子轻轻颤抖起来,眼睛越来越红,以为她又是思念亲人,又忙安慰道:

“您好好的,陆漪兰是皇上命奴才亲自送去玉寒宫的,烧纸下葬念经超度,都妥当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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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可逾越

陆晗蕊收起令牌,转身又回了殿内,太后和安宁夫人又结束了一场牌局,太后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,安宁夫人却垮着脸。

文墨在一旁小声地劝着她,跟哄小孩子似的。

这可真稀奇。

太后身为后宫之主,什么金银财宝没见过,如何会贪图安宁夫人那一碟碎银?

不过是逢年过节,讨些彩头应应景罢了。

稍稍懂点事的,要是能和太后打牌,都会顺着她的心意喜好故意放牌给她,讨她欢心。

安宁夫人倒较了真。

但看太后与飞星毫不在意的神态,便知这个安宁夫人素来都是这般小心眼,见怪不怪了,

还一唱一和地要将这些碎银封红包,过年的时候分给宫女太监,倒像故意激她似的。

见陆晗蕊低眉顺眼地走进来,太后笑着冲她招招手:“好孩子,过来。”

陆晗蕊上前,顺势轻轻蹲下,她只是觉得太后抬手要摸她的脑袋,便这般行了。

以前受了委屈,一回家,家里还有娘亲,见她红着眼睛便会叫她过去,她便像只受伤的小野兽似的,趴在娘亲膝头上抹泪。

现在,她也好想娘亲。

太后没想到陆晗蕊会蹲在自己身前,一股奇异的情愫蓦然上了心头,叫她一时也愣住了,

陆晗蕊将脑袋轻轻靠在她膝头上,太后心一颤,又酸了酸,手缓缓落在她发上,轻轻地安抚几下,

然后抓了一把碎银塞她手里,看看安宁夫人,再对她说道:“昨夜你被泼了酒,今日一看就病恹恹的,这些给你,别和安宁夫人这个老太太一般见识。”

陆晗蕊轻轻嗯了一声,将碎银塞进袖里,起身后还特意向安宁夫人福了福身子:“奴才谢过夫人。”

安宁夫人可是被气得不轻,太后真真会气人,还拿她的碎银去做人情,

这也就罢了,还张口闭口“老太太”……她与太后分明差不多的年纪。

但一想到此次前来万寿园是为了替文墨说项便忍了忍,只当这个陆晗蕊不存在。

“太后,您看您今天也高兴,昨夜老身和您说的事情……不是糊涂话。”

太后嗯了一声,抬起杏仁酪乳喝了一小口,点点头。

“老身母女一道伺候御前也二十余年了,眼见文墨年纪渐长,老身放心不下。”

太后放下手中的玉碗,轻声叹气:“你要说的哀家都明白,可这事得皇上亲自应允了,你知道的,哀家当年不是没和皇上提过,但是皇上说他自小就将文墨当作jiejie一般,这里面有个伦理纲常在,不可逾越。”

文墨听着,脸色白了白,很是受伤,脸色有些恍惚,不经意间碰上了陆晗蕊的眼睛,

虽然陆晗蕊很快就避开,文墨却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,指着她,似笑非笑地说道:

“太后娘娘,请恕奴才胆大妄为,但这个陆晗蕊……她又凭什么?她是朝廷重犯之女,本该杀头流放!皇上却将她带回乾清宫,太后您还赦免了她宫奴的身份!奴才和娘亲伺候皇上那么多年,还比不上她吗?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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炼狱深渊,九天之上

“文墨,你这是在质疑哀家?”

文墨收回手,转身朝着太后跪下,深深地跪俯下去:“文墨罪该万死。”

安宁夫人看自己的女儿如此奴颜婢膝,心酸的紧,也起身跪在地上,呼天抢地:“你若是罪该万死!为娘的岂不是要千刀万剐啊!老天爷啊!活不下去啦!”

太后自信此生没怕过什么,但这个安宁夫人撒泼真叫她烦不胜烦,嗓音尖利,中气十足,她一闹腾,宫门外都听得见动静。

这个安宁夫人是不要面子的,而皇室又是最看重脸面。

文墨恭恭敬敬地跪着,不起身,安宁夫人呼天抢地,嗓子都哭哑了,大过年的,不知道的以为是在哭丧。

真不吉利。

见太后沉下脸要发怒,安宁夫人见势收敛了哭声,用帕子抹着泪,哽咽道:“望太后恕罪,老身有几句话要和太后说说。”

太后端起那还未喝完的杏仁酪乳,嗯了一声,看也没卡看她,随口道:“说吧。”

安宁夫人四下瞧瞧,并不张口。

飞星姑姑冲四下的宫人挥挥手,又拉了拉陆晗蕊:“都退下吧,太后要和夫人说些体己话。”

陆晗蕊和飞星姑姑一道出了殿,在外面候着,文墨冷着脸站在另一边。

飞星用手背贴贴她的额头,皱眉道:“一定是受了风寒了,快去歇着!”

陆晗蕊轻轻摇头,刚说了一声“不碍事”,殿内忽然传来摔东西的动静,众人不由地看向殿门,却无人敢上前。

殿内,那半碗酪乳摔了一地,安宁夫人跪在太后跟前,擦了擦脸上的甜腻的乳白,梗着脖子看向太后:

“要不是因着文墨的婚事,老身会把这个秘密埋在心里,埋一辈子。”

“你糊涂,你真的糊涂!”太后指着她痛心疾首道,“你说的都是假的,先帝诏书上写得分明就是嫡子!是哀家的儿子!”

“灵渊,灵宸,一个炼狱深渊,一个九天之上,先帝立的到底是谁,太后您又何必自欺欺人?”

太后缓缓闭上眼,似是在极力克制着,长长的护甲都要被她折断了。

见太后面容哀戚,怒而不敢发,安宁夫人心中冷笑,面上却依旧谦恭:“太后,老身旧事重提只是为了替文墨讨个说法,您看,这么多年了,太子龙登九五,老身也没说漏过嘴。”

事到如今,安宁夫人既然敢同她说这话,想必已经留了后手,她这是要挟……

太后容忍安宁夫人,只是因为皇帝念旧情,思哺育之恩,他是真的敬重这个泼妇,可泼妇终究是泼妇,仗着皇帝在民间横行无忌罢了,还拿当年太子继位一事来要挟……

她相信,要是她不顺安宁夫人的意,这厮定会毫不犹豫地将先帝遗诏一事昭告天下。

她自己不舒坦,也不叫皇帝舒坦。

毕灵渊断乳之后便离了乳母,自然不晓得安宁夫人是这般的面目可憎。

安宁夫人口中的先帝遗诏一事,实在太过荒谬,太后从未见过,她也没开口问安宁夫人手中是否有那封遗失的“真诏书”……

当年……发生了太多的事情,如今细细回想,确实有不少疏漏之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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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真傻!你真笨!你就是只小乌龟!

安宁夫人见太后撑着额头,缓缓叹气,心下得意,又往前膝行两步:“太后,您若是封文墨个娘娘做做,咱们岂不就是亲上加亲?那些陈年往事,老身一定堵得死死的,不会透露半点风声!”

太后静静地坐了一会儿,看也不看安宁夫人,心中却阵阵冷笑。

拼上一条老命也要为文墨博一个娘娘当当,这份魄力,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。

不就是封个贵人么……

沉思了一会儿,太后才慢慢说道:“你和文墨留在万寿园一道过节吧,上元节后,立春再议。”

太后如此说,约莫是成了,安宁夫人笑着起身,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污渍。

太后可笑不出来捞啊疑正立,尤其是看她小人得志的嘴脸,心里闷得慌,于是将脸撇向一旁,挥挥手,有些疲倦道:“你先回去歇着吧,让哀家静静。”

安宁夫人得了便宜自然卖乖,应了一声就行礼退下,出去时笑意盈盈,文墨见她赶忙迎上去,担忧道:“太后是不是生气了?刚刚的动静太吓人了!”

“不小心摔了而已,走,回住处去,娘有话要交待。”

母女二人也不顾旁人,拉着就走了。

陆晗蕊原本要回去歇着,但听见里面的动静,无论如何也要等着,飞星姑姑先进去,再出来回话,冲陆晗蕊笑笑:“太后有些累了,你放心回去歇息吧。”

“有劳飞星姑姑。”陆晗蕊轻轻颔首,转身扶着栏杆往住处去。

飞星看着宫人们各自去干活,扭身回了殿内,将厚厚的毡帘放下。

太后依旧趴在案几上,颓然无助,和往日里的她判若两人。

飞星小心地走上前,蹲下身,将地上碎了的瓷器一点一点捡起,以防太后不小心踩到。

殿内香雾缭绕,轻轻浅浅的草木气息,还裹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酸酸甜甜,闭上眼,就会想起许多许多许多年前……某一天枝头结的青梅。

摘下一颗塞进嘴里,酸得紧紧闭起眼。

那时她进宫不久,什么都不懂。

那个总是一身玄色的男子捏住她的脸颊,伸手将她嘴里的青梅给抠了出来,嫌弃地扔在地上,还捏过她的袖子擦擦手:“你真傻!你真笨!你就是只小乌龟!”

“乌龟又不会吃梅子……”

“朕是说你丑得像乌龟。”

她一听就急了,蹲在青梅树下生闷气,那时的靖阳帝毕无尘竟抬脚踢踢她:“小乌龟,这没熟的青梅是拿来泡酒的,只有怀了胎的才会吃它过过嘴呢。”

那时的岁月,长得像林子里的蝉鸣似的,又长又闲,她沉浸在那看似漫长的岁月里,昏昏欲睡。

以为醒来后迎接她的,还会是一场场闪耀着碎金日光的无尽盛夏。

却不知,好梦易醒,好景不长。

那摇曳着青梅的春夏,像碧空中的流云似的,风一吹便散了。

快乐的时光那么短暂,痛苦与怨恨却蔓延一生,枝节横生,将她缠绕得面目全非。

“把这香换了……”太后突然捂住口干呕起来,见飞星迟疑,她突然重重地拍了拍桌子,“换了!”

飞星抿了抿唇,轻叹一声,走上去将香炉抬了出去。

等她再折身进来的时候,太后已经正襟危坐,全无失态,只是面色凄然。

一见飞星,她惨淡地笑了笑:“这么多年了,他还在羞辱我,羞辱我的儿子!真是阴魂不散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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