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六章  惹惊鸿

    徐奈东无意之中开创了六中的另一条不成文的传统。很多年以后，当徐奈东成了徐教授，徐教授又变成了徐院士，校园里开始流传起徐院士当年的丰功伟绩。后来再有学生早恋被抓，老师和家长便会用徐院士的例子告诫他们，拍着桌子怒喝：“没考进前一百名，就别想这些花前月下！”

    许多少年以徐院士为榜样，用成绩单光明正大地向心仪的女孩表白；女孩子呢，大多偷偷羡慕着徐院士的太太，能跟他从校服到婚纱。

    当下徐奈东是不知道的。他不是顶顶聪明的学霸，只有一脑门子笨办法。公式不会用就刷题，一本练习册做完换下一本；单词语法不懂就背，早起晨读晚上听新闻练语感。

    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学习，徐奈东心一横，把校足球队退了。

    “你疯啦？！”刘文韬大呼小叫起来。

    校队成员上了高三默认离队，这是老传统了。徐奈东才高二，正是踢主力的时候。这个时候退队，别说刚当上队长的李思文不同意，就连姜绯都流露出不认可的神色。

    “马上就是全市联赛了，要不然踢完再……”姜绯面露难色，拿不定主意。

    她知道足球联赛对于徐奈东来说有多重要。去年赢下的奖杯不仅是六中暌违经年的荣誉，更是他们的定情信物，是他们一起努力、一场场拼出来的结果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放弃……

    “没事，我已经想好了。”徐奈东耸了耸肩，作出轻松的姿态，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，“校队每周训练两次，比赛还要占用周末的时间。我现在没那么多时间，所以……”

    尽管他极力掩饰，但还是被姜绯看出些苦笑的意味来。队员们沉痛地拍了拍他的肩，李思文打起圆场说着“好好踢最后一场”。姜绯便没再劝，如往常一样，抱着徐奈东的外套、拿着给他买的饮料，坐在场边，看着那个全力奔跑的少年。

    学生……当然是要以学业为重的。

    徐奈东为了学业退队，的确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。除了姜绯，谁也不知道徐奈东是为了那个“考进前一百”的承诺。

    何必呢。他明明自己都舍不得，还执意抛弃了那么珍视的东西……值得吗？

    她闷闷不乐，看着徐奈东踢完了告别赛。校队成员又勾肩搭背，闹着要去聚餐；姜绯亦步亦趋地跟上，像是丢了魂。

    徐奈东对她热络得过了头，倒让姜绯患得患失起来。她情愿他是色欲熏心，又或是少年人惯常的三分钟热度，而不是这副孤注一掷的坚毅，铁了心要跟她长相厮守一般，旁的什么都抛下的果决。

    与其承受得到后再失去的落差，倒不如从来没拥有过。

    姜绯再一次生出无力招架的疲惫感。不知不觉中，某些事情脱离了掌控，比如朱婷，再比如徐奈东。徐奈东见她怏怏不乐，以为她还在因为自己退队的事情不快，强打起精神，扫走自己脸上的郁色，挤出一个轻松的表情，劝：“姜绯，是我自己想退队的，你别想那么多。等考上了大学，我还能踢好多好球给你看……”

    姜绯笑了笑，收拾好表情，还没来得及开口，周围的气氛忽然间诡异的冷了下来。

    姜绯顺着众人目光的焦点望去，见朱婷站在路的另一头。

    这里是学校附近的商业街，小饭店众多，也有不少便利店。校队在去聚餐的路上，与刚从便利店出来、拿着干面包与榨菜的朱婷撞了个正着，一时之间，也不知道是朱婷比较尴尬，还是徐奈东与姜绯更加无措。

    足球队的人都知道三个人之间的恩怨，对朱婷的行为都义愤填膺。大部队的脚步慢下来，有些人鄙夷地打量着朱婷，更有甚者故意摊开手，做了个投降的姿势，讥讽地嚷嚷：“我们只是单纯聚餐，千万别举报。”

    他们原本已经绕开了朱婷所在的位置。姜绯没忍住，转身回头，看了朱婷一眼。她僵在原地，提着塑料袋的手抖个不停，嘴皮煞白，像极了那天在洗手间里跟姜绯对峙时的样子。

    姜绯像是个局外人，既没有大仇得报的狂喜，也没有圣人该有的恻隐。她径直走过，不想朱婷居然追了上来，拦住队伍最末端的徐奈东与姜绯，满眼含泪，颤巍巍地说：“……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姜绯突然有些不忍。她突然开始感觉自己跟未成年人计较实在有点过分，随即摇了摇头，想说句“没事”，当做化干戈为玉帛；徐奈东难得一次抢在她之前开口，硬邦邦地答：

    “不必了。”

    姜绯惊讶地望向徐奈东。徐奈东脸上的神情很严肃，跟平日里的老好人模样相去万里。他低头望向朱婷，面无表情，声音依旧冷硬：“你道歉只是为了求你心安。真正做错事的人是要付出痛苦的代价来弥补和换取原谅的。一句‘对不起’，可不算什么代价。”

    不止朱婷愣住，就连姜绯也讶然。一向温和的徐奈东，竟也有这样不假辞色不留情面的时候；更何况，他平时一贯是不关己事不开口的，什么时候这样能说会道过。

    朱婷不自在地抹了抹眼皮，手指不小心沾上了眼镜，倒让厚厚的镜片愈发肮脏了。她低头，看着姜绯亮晶晶的小皮鞋和面料上乘的百褶裙，难堪地把脚尖往后退了一丁点。

    “我已经公开道歉过了。”她嗫嚅道。

    “姜绯会原谅你，但我不会。”徐奈东不客气地驳斥，“伤害已经造成了，就像揉皱的白纸，再也回不到原样了。”

    他寸步不让，都到了接近刻薄的程度了。姜绯想做个和事佬，不想让徐奈东为自己这样与人脸红脖子粗的争辩；朱婷和徐奈东却你一言我一语，压根不给她调停的机会。

    “我只是举报、只是希望你们好好学习！我没有伤害到任何人！”朱婷不服气。

    “你污蔑姜绯，拿她的名誉造谣。姜绯没有因此休学、消沉、抑郁、一蹶不振，是因为她刚毅坚强，跟你没有关系。”徐奈东的语气也犀利起来，“而且——如你所见，我现在退出校队了。你的的确确，伤害到别人了。”

    徐奈东往前站了一步，肢体语言上无意之中，呈现出把姜绯护在身后的意味。他紧接着又冷声道：“朱婷，你本性不是这样的。你不该是这样恶毒的人。”

    他拉上姜绯离开，小心地始终用身体隔在她和朱婷之间，避免她们的任何接触——即便是眼神接触。走出去一小段，姜绯想回头看，又被眼疾手快的徐奈东拦住。

    他搂过她的肩，不让她回头，一面小声嘀咕“有什么好看的”，一面用另一只手去牵姜绯。姜绯回握住他的手，摸到一手心的汗。

    “我太想替你出气了，还是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。”

    接触到姜绯探究的眼神，徐奈东尴尬地用手蹭了蹭裤腿的布料，又挠了挠头，腼腆地笑了。

    他和方才那个口若悬河的混不吝判若两人，有点逞能之后的雀跃，又有点“吵架没发挥好”的懊丧。

    他不该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她印象中的徐奈东，内向，谦和，有时候甚至有些老古板和教条。他从来不会这样斤斤计较、咄咄逼人，他违背自己好好先生的惯例，只是为了挡在她身前，替她出气。

    ……真幼稚。

    他搓了搓手，笑眯眯地看着姜绯，占尽了世界上所有的美好。

    “……为什么……”姜绯定定看了他良久，艰难地从嗓子眼里挤出这个问句，“为什么对我这么好？”

    徐奈东不假思索，就好像答案随时漂浮在空气中，触手可及：“因为我喜欢你呀。”

    “我喜欢你”。就好像太阳东升西落、地球自西向东转一样，是万物运行的法则，永恒不变的公理。徐奈东简直想不出来世界上还能有不喜欢姜绯这个选项。他凝望着姜绯，眼神温柔得像是能结出蜜糖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喜欢我？”

    时隔良久，姜绯终于问出了这个盘亘在心头良久的疑惑。对于活了三十年的大jiejie来说，撩一个性欲萌动、情窦初开的高中版徐奈东，实在是手到擒来。只需要一点点美貌、一点点精心包装过的人设，再加上若有若无的暧昧和肢体接触，小男孩根本连抵抗的心思都生不出来，就只好乖乖就范。

    为什么喜欢？

    是依靠成熟女人的魅力和手段，再加上三十岁姜绯未卜先知的功力。

    姜绯一直是这样认为的，直到亲耳听见徐奈东在她面前郑重地说——

    “我对你是一见钟情——开学第一天，我就喜欢你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