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重关
叶英其实很难收到沈剑心的一封来信。 的确如沈剑心所言，他在闭关练剑，只能偶尔有空写写信，每次写一页。其实这倒还好，积少成多，但藏剑山庄和纯阳宫明面上的往来，一年就那么两三趟，因此他也只有这几次能看到那人字迹的机会。 沈剑心的信不能单独放，都是他写完了，等李忘生来九老洞教授自己时给他，再夹在李忘生给叶英的拜礼中送来。每次打开那几张纸，叶英都珍惜得很，要看上好几遍。 沈剑心的信基本都是废话，记录着他练剑的心路历程。叶英拿起来看，第一张纸他就在抱怨祁进和卓凤鸣的严厉，还抱怨纯阳剑法真难，早知道就继续躺在山上晒太阳长蘑菇，不学了！ 小道长说这话就是在赌气，叶英翻开下一张纸，他又高高兴兴地写，今天他一下子就学会了两个招式，被上官师叔夸了，上官师叔还让下山采买的弟子给他带了长安才有的点心，但是没有叶英家的厨子做的好吃。上官师叔人好剑法也好，上官师叔真好。 叶英含着笑看第三张纸，沈剑心又说，那把愿无违很好用，但是感觉有点轻，他总觉得自己出招浮了些，说不得将来还得找叶英讨一把重些的阔剑。 叶英想起他前生用的那把黛雪剑，不知从何处得来，他以前从未过问，想来是沈剑心自己的际遇，此生却不知道还有无缘分再遇此剑，若是没有，自己便给他打一把差不多的罢。 再翻到下一张纸，沈剑心却又写，似乎自己轻剑用起来也没那么不顺手，看来是练习度的问题，阔剑的事情以后再说。叶英你好不好？我很想你。 一共四张纸，叶英看了好几遍，特别是那个“我很想你”，看得叶大庄主几乎移不开眼。 最后他珍而重之地收好，在剑冢中提笔给沈剑心回信。 第一封，叶英说现在是秋天了，藏剑山庄的秋银杏很好看，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银杏，附上两片精挑细选的银杏叶子； 第二封，叶英说点心不好带这么远，以后你来了藏剑山庄，要吃多少我叫人给你做多少； 第三封，叶英说祁进只是严厉，要沈剑心跟着他专心学习，但如果祁进打了他手板，尽管告诉自己，他去给沈剑心讨公道； 第四封，叶英又说细想之下祁进是你们纯阳之师长，管教门下弟子他不好插手，那就让祁进和自己切磋，试试这位紫虚真人的剑法如何； 第五封，叶英说你想要多少剑都可以，藏剑山庄有万千宝剑，所藏神兵利器多得如天上繁星，要什么样的自己挑； 第六封，叶英说那些剑或许都不适合你，以后还是他来铸剑，比这沈剑心的身量和习惯，让沈剑心用着一定顺手； 第七封，叶英说自己也很好，就是想你。不过每次拿出那块写着“在吗”的帕子看一看，就像沈剑心还在身边一样。 第八封，叶英说他也在闭关练剑，一年指不定出来几趟，如果回得慢了，要沈剑心别着急。 叶大庄主千金一诺，说沈剑心写一封他回两封便是这么做的。沈剑心写了四页纸，叶英足足回了八封信，犹觉得不太够，让罗浮仙帮自己编了个金色的剑穗，写下“和之前那枝银杏很配，送你”作为补充，把这堆没什么意义的情话打包进送给李忘生的茶叶中，一并带上了纯阳宫。 沈剑心今天看到李忘生拿着个匣子来，便知道是叶英的信。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剑，双手在背后绞着，眼神只敢看地面的冰雪：“那什么，掌门，我……我们……嗯……” 李忘生看自己弟子这分明是情窦初开的模样，暗想这位叶大庄主确实是手段高明，哪怕人远在天边也把心上人吃得死死的。他将手中木匣递给沈剑心，说，“三天。” 这话的意思是藏剑山庄的人要在纯阳宫待三天，沈剑心要是有什么要带的话就尽快让李忘生拿走。沈剑心再如何害羞，也不敢拖延，从又冷又硬的石床上打开一个同样冷硬的木箱，在自己的一堆衣服里扒拉出早就写好的信，把李忘生带来的木匣中的东西替换出，又开始练今天份的剑法。 练剑十个时辰的规定，是紫虚门下独有的。但祁进也并未让他们天天这样做，将这条规定贯彻得最好的，是玉虚门下的沈剑心。 他确实有天分，也确实勤奋。李忘生坐在石凳上，看沈剑心目光沉静，白发上下翻飞，一剑横扫过去，原本坚硬的九老洞山体上便多了一道剑气留痕，而这样的剑气，在此厅已有几百道之多。 闭关大半年，沈剑心的剑法已然追上了这六年的落后，甚至隐隐又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。这样的进境太快，快到连李忘生也认为是不正常的，但想到沈剑心身上不正常的事情太多，这种天分太高的奇特之处，也只能算小事了。 随着沈剑心功法大增，他原本停滞的身体也开始迅速生长，也就是这大半年，他把缺下六年的光阴一次性补了回来，原本身量小小的少年抽条了，眉眼也彻底长开，一把白发挽成马尾，已然是个英俊青年。 “掌门。”沈剑心走完一套剑法，收起剑势，回来请教李忘生：“今日习剑，我总觉得有些疲软，或是内力浅薄，还望掌门指教。” 其实他虽然只是李忘生的记名弟子，但毕竟是李忘生亲授，和亲传弟子同等待遇，沈剑心于情于理都该叫一声师父的。不过是这么多年下来，一个叫顺口了，一个听顺耳了，又都不在意这些虚礼，所以才这么一直错叫了下去。 李忘生让他在石床上盘腿坐下，手放在沈剑心的肩头上，运起内力在周身走了一遭，试试他内力深浅。但和沈剑心预想的相反，他气海磅礴、神完气足，有着远超实际的修为底蕴，并非经脉空虚之相。 这样的情况与其说是内力不足导致招式疲软，还不如说是守着一座金山不知道怎么花，根本没有发挥出沈剑心的内力优势。 李忘生略一思索：“或许，我们应该教授你一些更深的东西，将你的内力与招式结合起来，并非要完全依赖剑招。” 听到要学新东西，还是专门针对自己特质的功法，沈剑心跃跃欲试，巴不得从今天就开始。 结果李忘生下一句话给他先泼一点冷水：“为此，你需要闭关整整一年，专心致志，不可有任何外界纷扰，你若愿意，明日便让刚回来的清虚真人教你。” 沈剑心：“一年？！” 他这大半年虽然是闭关，但好歹还能和外界有所沟通。但听李忘生这话，是让他完全不要和外面的世界有一点来往，只能专心功法之事。 别的事情好说，他还想给叶英写信呢！ 李忘生一眼看出沈剑心的想法，在他说出之前，先告诉了他另一个消息：“叶大庄主亦在闭关，可能一年内不会有信来。” 原来那八封信是这么个意思，让他一个月看一封再等四五个月是吧。 沈剑心头上的呆毛都蔫了下来，但知道事情轻重缓急，也没多说什么：“好吧……那掌门你再等等，我还有样东西要带给叶英，等他出关了看见一定会很高兴。” 他在石厅角落的一堆木头里挑了半天，终于选出来一块相对满意的，放进匣子里。李忘生看到这是一个小雕像，做的是猛虎下山的造型，虽然不甚精致，但颇为用心。 “之前让上官师叔给我带的木头。”沈剑心向李忘生解释，“我想练习控制剑气的方法，所以用木头做雕塑。之前削的都不成型，最近渐渐能看了。” 李忘生合上木匣，没说什么，将沈剑心的一片殷殷带走了。 叶英看到沈剑心的信，的确是在一年之后。 他闭关一个四季轮转，大有所获，可以短暂歇息一两天，便迫不及待地让剑思把此前积攒的纯阳宫送来的东西给他拿过来。 看到只有一个木匣的时候，叶英还有点怔愣。剑思惯会猜自家大庄主的心思，立刻解释道，上次藏剑山庄弟子上华山之时，纯阳掌门说了，最近一年暂时先不做生意，待一年后再向藏剑山庄订购。 叶英心下顿时了然，知道沈剑心也去闭关了，而非故意只给些浅浅的情意，惹他独自相思。 他在这四季轮转的闭关中又窥得上一世的些许碎片，想起更多的沈剑心其人、其事。如今虽与沈剑心一年有余未见，只得书信来往，但亦是满足。 原因无他，叶英这次想起，上辈子的那人，连写个信都是吝惜笔墨的。一张薄薄的纸上不过十句话，十句里面有九句都是空泛的客套，唯独一句生涩而又小心的“不知你近来可好”，让他每每拿着信都要琢磨半天，沈剑心这句问候是不是发自真心的。 仍旧一切都好。 叶英从来都是这么回的。 他其实很想在后面加上一句“虽好，但很想你”，只是这话太暧昧，他和沈剑心虽然只有一层心知肚明的窗户纸，然而毕竟未挑明过，提笔总是落不下去。从前那位侠肝义胆的沈大侠没给过让他光明正大写这句话的机会，这辈子倒是主动会说“天南海北，相思相忆”，实是难得。 叶英便开了匣子，看到里面那尊放了一年的小雕像，拿出来看看。他素来精于微妙的剑气控制，于是一眼看出这并非刀削斧凿，而是用剑气做成。看这精细程度，沈剑心的功力当颇有所成，进展飞快，假以时日，或许就要赶上前世的水平。 沈剑心肯练剑，这是好事，他恢复从前的功力，叶英也会感到高兴。只是不知道，此生的沈剑心是否还一心往江湖、寄身天地间，又再次与他重复前世的结局，相思而不相守呢？ 左右他已得了沈剑心的承诺，无论如何是不会再放手了，那人想天涯海角去闯便去，想救世人于水火也去，待叶英将前路后路均为他、为自己、为藏剑铺完，与他同去也无不可。 念及此事，叶英暂且合上了匣子：“剑思。” 剑思在一旁应了声，叶英又说：“小皇孙有没有信来？” 他这个小皇孙无疑说的是李倓，这个憋在孩童身体里的阴谋家一年多前在纯阳宫与他约定，要借九天之手帮他破局。叶英不信李倓那种人的承诺，李倓也绝不可能把底牌都给叶英看，但李倓和他一样想弄死幕后之人的心是真的，所以暂且合作时，两方至少不会互相使绊子。 剑思摇摇头：“尚未。” 那就是李倓也没查出个一二三了，叶英没觉得失望，他还关心另一件事：“此前枫华谷大战之后，江湖与朝堂上可有什么大事？” 这就挺多，剑思一件件向叶英讲来，待听到文华郡主李沁忽然失踪，原定与吐蕃的和亲不成，叶英眉毛一动，大约知道李倓为何无暇来信。 他上辈子对李倓此人的了解不深，但他的jiejie李沁和亲之后没多久便死去是知道的。李倓既然重活一回，便不可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，如今文华郡主大约已经被他安置在了其他地方，也算了却执念。 “还有便是长安城内已建起大光明寺。”剑思说，“之前照您的吩咐，藏剑山庄上下弟子无一参与枫华谷之战，果然，丐帮大败。” 今生的枫华谷大战与前世倒是一个时间，参战的势力也是同样的，叶英因此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断：那个想要改变命运的人，不在其中。 但他此生闭关修炼的时间提前了，一年多不见人，这消息无论如何也瞒不下去，让有心人知晓，便看得出他已有准备，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来试探他。好在毕竟是第二回走修炼之路，比前生顺畅许多，几乎是事半功倍，想来与沈剑心的五年之约，可堪堪赶上。 叶英还想问问剑思家里的情况如何了，就敏锐感觉到剑冢内外自己布下的剑阵有变。这是有人来了的信号，但此人没有进来，而是在外面规规矩矩等着，看起来不是外人。 叶英朝剑思看了一眼，剑思心领神会，出去走了一圈，给叶英又带回来一个匣子。 “可赶巧了。”剑思笑着说，“外头是朝廷的人，由咱们家的弟子带着来送信的。大庄主今日方有些空闲，小皇孙的信便到。” 哪里是巧，这李倓分明是早就准备着，只待此时呢。若是信早早到了，中途万一被掉包、拆看都是说不好的事，李倓自己的人他能控制，藏剑这边的人，李倓是断然信不过的。 叶英拿过木匣，先掂了掂轻重，觉得有些沉，不太像只放了信的样子。待拆开，果然，里面除了一张纸外，还有一块染了血的残铁。 那碎片叶英再熟悉不过——这是，沈剑心的黛雪剑！ 上一世沈剑心在走之前把愿无违悄悄放回了叶英屋子里，之后伴叶英枕畔数十载。天道之剑与他一起陨落，被叶英捡了回来，而黛雪剑则从此失踪，无人知晓去了何处，叶英曾以为或许托付给了李复，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。 陡然见此剑碎片，叶英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心中的怒意和杀气，金色剑气从指缝中漏出，檀木打造的匣子顿时四分五裂，那张纸倒还好端端的，和残铁一起落在叶英手里。 李倓写信也是和他本人说话一样令人讨厌，一张白纸上满满当当，足够让叶英再维持不住涵养，只想不管不顾把那幕后之人现在就揪出来挫骨扬灰、万劫不复，顺便最好也给李倓两下让他闭嘴。 大庄主敬启： 倓寻觅一载，于衍天宗萧宗主处偶得此物，道是方外来客，内有三千天机。是真？是假？是梦？是实？或曰：“剑悲刀鸣，哭血祭轩辕；云中白鹤，引天地垂青。”痴妄数载，仍是“悠悠生死别经年，魂魄不曾来入梦”，江河逆流，当真“上天知我忆其人，使向人间梦中见”？深谋远虑者，已枕戈待旦；醉梦南柯人，忘山阳闻笛。今得一晌贪欢，越日卿卿安在？盼君未雨绸缪，灭燎原于星火，斩长蚺于小虺，方保大计可成。 倓笔。